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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下为原文:
那一年,我从UCLA毕业,在学校外面的Westwood Blvd.上一家很小的建筑师事务所,谋了份职位。老板,是我在UCLA时候的教授,Barton Myers。
赴美以前,我也曾在中国做过数份工作。带着十人团队,疯狂的打各种投标。为了挣取出国留学的费用,没日没夜的干活,描画着各种连自己看了也会做呕的方案。
说实话,学生时代所有对于设计的热情,早已被消磨殆尽。所谓出国深造,也只求换个环境,或曰见见世面。继续读建筑,想来也只是个谋生的跳板吧。
等到拿了UCLA的Offer,其实也没有太过激动。投向几家常春藤的申请,都被拒了干净,不好意思向旁人语。然则,UCLA的日子只是另一个噩梦的开始。
诺大的UCLA,唯建筑系实在是太小一个系。没有本科生,总共不到一百个学生,倒有几十个教师;自成一格,以至于连开学时间也与别人不同。
我,是馆里唯一中国人。
听不懂,说不明白,连坐公共汽车都要重新学;每天几百页艰深晦涩的材料阅读,再加写报告,已近无眠状态;各种新软件新工艺,全部要自学,比如一晚学会用Formz,第二天便要上机打印模型,兼做presentation;该死的英制,让我完全失了尺度,那些原本熟谙于胸,简简单单一个门的细部,都要换算很久.......
所以,很难避免受了些白眼,以及几位专业课老师的鄙视。其后要再选那些热门老师的课程,人家直接把我踢出来了。
而Barton 是第一个欣赏我的教授。
70岁,满头银发的教授,他的课,选的人不多。因为他是Old school的,学生们觉得他早该过气了。也因为这样,我很顺利的在其中一个Quarter进了他的设计Studio。只有我知道,他是我在中国的那个书架上的一本书。真的,我很多年前就买了他的作品集,一直在书架上存着,经常翻看。
在你失去了所有热情,艰难度日只求早点毕业的时候,与书中人物在现实中的奇妙相遇,多少会带给你点小惊喜吧。聊胜于无。
设计课,我实在没有准备,硬着头皮在别人陈述的时候,用5分钟,勾了幅草图。
Barton看着图,又看了我一下,说,你下课以后跟我来一下。
他带着我去了系馆旁的咖啡店。问我要喝啥。彼时,我还没有喝咖啡的习惯,又心怀忐忑以为老人家要批评我偷懒的举动,于是没有要饮品,傻不拉几的站在那里等候。
他笑了笑,问我:你去过艺术学校学画么?我说没有,只是受过中国建筑系一些基础训练而已。他点了点头,说:你的画,是现在这里所有的学生都画不出来的......他顿了一顿,说:你愿意到我事务所来做兼职么?
我吃了一惊,接着意识过来,笑着拼命点头说好。他拍了拍我的肩膀,走了。
毕业后,我没有费太大劲,就留在Barton Myers Associates, 成为了正式员工。
说是正式员工,我却连电脑也没有。每天坐在桌前,发呆。当然,能领到的薪水也是最低线的,勉强够花。
偶尔,前排的老员工会招手,让我过去,钻到他的桌子底下,帮他把松掉的插头插好。或者,是整理凌乱的模型桌,把所有材料归类放好。或者,哪个灯泡坏了,去地下室搬梯子上来,换好,再把梯子搬回去。Barton 很忙,但他依旧记得他招我入事务所的因由。有时候会让我帮他们勾几张**。awp狙击步枪
每天下午,5点45分,我下楼出门,坐上8路公交车,一直做到santa monica,在绵长的沙滩上躺着,一直等到几个小时后太阳下山,再坐车去公寓前的Ralph买些吃的,回家。那种节奏,跟在中国,在UCLA,天壤之别,从未试过如此安逸。
就这样过了几个月,终于,他们人手不足,分配了我一个设计任务,做洛杉矶Downtown 8th & Figure 这两大街交界口的一栋酒店综合楼设计前期。我忽然便有了热情。一丝不苟的开始建模,按着Google Map上下载的卫星图,将整个downtown,一点点的做出来。同事们围过来,看我渲出来的草图。自动锁螺丝机他们看我的神情,已经有了不同。我不知道,“He is the man." 用中文应该如何准确的翻译出来。这是当时他们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。
同事们都下班了,而我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,继续画基地的CAD。
Barton 在大约傍晚7点半的时候,独自走上楼。他看到有灯,大喊了一声我的名字,便笑着走了过来。他站在我身边,仔细的一张张看着我下午打出来的渲染图。
”你现在在画什么部分?“
”放首层的CAD线。“
”去打出来,拿给我。“
我跑去打印室,取回图纸。
他拉了把椅子,坐在我身边2英尺的地方,用着同一盏台灯。扯过来一卷黄色草图纸,开始勾。
”你知道么,这么小块地,要解决所有的入**通问题,可不容易哦。”c-17运输机他边说,笔头飞舞,坚定地画着横竖线条:“你看,这里必须有沿街商铺的步行空间,有地下车库三个出入口,后勤,商业,酒店各不相同,还要给轮椅人士安排空间放在酒店大堂的直达区......"
我问:“那实在不够位置怎么办呢?算下来已经要10个入口了啊,每个都要做双车道,考虑充分转弯半径,怎么可能放得下啊?”
Barton耸了耸肩:“谁说非要在地下解决完。在这里引上去,用二层去分流就可以了啊。”
他刷得把正在画的那部分草图纸一扯,放在一边,开始飞快的画第二层。
我拿着撕下来的部分,看着上面龙飞凤舞的线条。没有太多的文字说明,却有条不紊,走线非常坚定,没有什么反复修改的地方。很快,二层也画完了。
两张图,一个异常复杂的商业综合体入口区分流设计,一次完成。多用一张纸都没有。我震惊的瞠目结舌。
在我印象中,类似这样的场地设计,本应该在草图纸画上几十遍,反复推演,最终找到最优解的方法,但Barton一次性就搞定了,当我还在为同事们围观渲染图而沾沾自喜的时候,Barton只是小露了一手就将我打回了原形。
不要忘了,设计师,绝对,绝对不是画图员。设计师的最终价值,在于思辨。在于面对纷繁复杂的现实问题时候,切中肯綮,直击要害,找到最优解。
你可曾感受过,一个设计师思考力量之强大么?在那一刻,我被我的老师强大的能力,深深地**了。
不要以为那些工作了1、20年的小毛孩,自诩或他人嘉许的“XX大师”,叫嚷着“退出设计圈全心做老总”的所谓设计界精英,就能拥有这份能力。要领悟设计的精髓,要获得这种**人心的能力,没有4、50年在这个设计专业领域里的浸淫,想都别想。
此刻的他,轻松的靠在藤椅之上,嘴里泛着晚餐的酒气,笑呵呵的说:你知道吗?那个时候,很多很多年前了,我就坐在你的这个位置,而Lou,就坐在我这里。我那时可是刚从UPEN毕业一个实习建筑师而已,Lou也是我在学校的教授哦。多像。
他说的Lou,就是路易斯·康。Louis Kahn,美国现代最伟大建筑师,没有之一。73岁,职业生涯巅峰期,出差回来死在了一个火车站的卫生间里。
老师这么一说,我心里暗暗发毛起来。这一晚,我们师徒二人在一盏台灯下,一起工作到很晚。
2012年,在中国独自创业的我,收到了Barton Myers 事务所助理的电子邮件:BMA事务所洛杉矶宣布关闭。Barton同时辞去了在UCLA的教职,归隐山林。老头子终于要回到他在Santa Barbara 的山庄,每日看着太平洋的落日,种他的紫橙去了。
我不知道,我自己作为设计师的这份工作,是否可以做一辈子。但,我绝对不想输给我的老师,还有他的老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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